飞在风口的95后:亲历现金贷奇幻人生
原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交易门 (ID:tradingmen),作者:不觉春晓,题图:视觉中国。
2016年年初,左奇在一家做现金贷流量撮合的公司刚工作20多天。他的顶头上司告诉他,自己要单飞去创业了。
彼时中国的现金贷业务正野蛮发展。左奇刚去公司时,有三四十万用户,三个月后,平台已经有两百多万用户,每天新增用户最高能达到十万。
现金贷是小额现金贷款业务的简称,始于美国的Payday Loan。在中国它还有个更文雅的名字,叫“消费金融”。因门槛低(只需身份证)、到账快,从2015年起,现金贷公司忽如一夜春风来。一方面,支付宝等互联网巨头培养了大家的网络消费习惯,另一方面缺投资标的的P2P平台对新鲜资产如饥似渴。
就这么,缺钱的所谓“五环外”用户,冲着借钱方便快捷的产品一拥而上。虽然利息奇高,可以达年化500%~1000%,但由于借款金额小,这周借500下周还600,用户对利率并不敏感,逾期率很低。
在进入现金贷行业前,左奇曾当过美股日内交易员。他享受市场博弈的快感,但做交易日夜颠倒,与社会脱节,最后他跟人交流都变得困难。左奇16岁上大学,对互联网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敏锐的嗅觉。大学四年他没怎么认真上课。辞去交易员工作后,他决意正经找找工作。
2016年年初,左奇误打误撞进了北京这家做网贷流量撮合的公司,每个月实习工资2000元。因为之前交易有点积蓄,生活还可以维持。
顶头上司宣布要单飞后,左奇心里很慌。他想了一天,决定跟他一起创业。
“当时他没有钱,什么都没有,但我说‘我想跟你混’。”
左奇管上司叫“老大”。老大高考数学只考了2分,后来自考大专加本科。刚来北京时,老大白天在工厂打工,晚上自己学写代码。一年以后,他进入某在线支付公司,又二进二出支付宝,又辗转多家金融机构。他最后推掉某机构的丰厚期权,跳槽去了当时左奇工作的互联网平台。
“钱对他来说当然很重要,但他更重视内心。”左奇判断老大跟自己是一路人。
当时左奇和老大一致判断,现金贷业务处于早期,用户只关心能不能借到钱,并不关心品牌。他们甚至也分不清谁是放贷的人,谁是中介。这给了他们创业的前提。
老大提出离职几个月后,左奇就跟着辞了职。
1
朋友们笑说左奇长着一张80后的脸,有着一颗70后的心。其实他今年才22岁。
厚厚的嘴唇,偏分头,眼角略略往上挑起。低调的外表下,藏着一颗不羁的内心。
左奇年幼时,父亲靠矿产发财,一度家境殷实。在他的记忆中,自己小时候每次拍照手里都捏着张钞票。没料到老爸心态膨胀,赌博欠债,生意做垮。家道中落后,他和姐姐被送回到农村生活,“后来连交个学杂费都很困难”。
这样的跌宕起伏,让年幼的左奇内心极其敏感,“极度自尊”,好胜心很强。
他小时候的目标简单清晰:要当个有钱人,不要让人看不起。不过做了一段时间美股交易员,赚到一些小钱之后,他觉察到内心对钱的追求没那么强烈了,更渴望自我成长。
2016年8月,左奇从原公司离职,正式加入老大创业。老大当CEO,他负责运营。他们又找了一位技术合伙人,很快就开始推业务。
左奇的业务模式很纯:做流量中介。他们通过App Store和百度找到潜在借贷客户,再把客户信息推送给金融机构,赚取佣金。这模式的优点是变现快。本月的钱,当月或者下月就能收回来。
“不像传统互联网公司,你搭一个淘宝,先要积累商家,还要积累用户,两头积累完了之后才能商业化,可能要好几年了。”左奇说。
商业模式得到验证后,左奇的任务就是买流量、刷排名。在App Store,Oppo、Vivo、华为手机等应用商店,用户搜索“贷款”这两个关键字,第一个出现的就是他们。
手机应用市场里现金贷相关APP
拿到用户信息后,他转手就卖给金融机构。其中有拍拍贷这样的P2P公司,新兴的互联网信用贷公司,以及平安这样的传统金融机构。
到了2016年年底,左奇团队做到了50万的单月营收,有了总计一百多万的净利润,利润率百分之八九十。
“这就是一个空手套白狼的生意”。他说。
团队只有三个人,谈客户、对外拓展都得自己来。刚开始时,左奇跟人打电话声音都打颤。锻炼多了,胆子越来越大。跟人打交道,再也不是个问题。
左奇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开始变化。以前他从用户的角度看问题,现在他开始关心商业模式。
“我会关心关键点是什么,怎么来赚钱,靠什么来融资,核心竞争点在哪里。”
2
命运总是以当事人无法预期的方向发展。业务进行得顺风顺水,每日平台新增用户两万,公司却突遭晴天霹雳。
2017年3月,老大因为家庭突发情况,要离开工作岗位几个月。技术合伙人、公司CTO跳出来大闹,以老大不在,自己要管业务为由,要求调整股份。他还以要关掉公司服务器,业务停摆来威胁。老大为了稳住大局,答应谈谈。但他却并不罢休。
老大离开期间,公司营收还在稳定增长,一个月一百多万。左奇认为这证明了CTO需要管业务这件事情不成立。“其实CTO不乱搞,这个业务是可以稳定赚钱的。”
一天,左奇突然接到前台的电话,让他亲自来取法院寄来的信。这才发现,CTO偷了公司的公章、协议,伪造文书,告了他和CEO,要求恶意回购他俩的股份。
“我当时也很懵。”他说。
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官司和恶斗。左奇和老大最终打赢了官司,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。
业务停摆,公司鸡飞狗跳。CTO还在合作机构的群里面乱说话,跟合作方也没法继续。
当时左奇心里清楚,现金贷赚快钱,自己做的信息中介也不违法,但这个生意的窗口并不会一直存在。
“我们当时看到一个趋势是,这些机构动不动一天放一个亿,头部机构基本上日均放十个亿。这么大的盘子,利息500%、1000%,国家不管吗?一定会管制的。这游戏迟早完蛋。”
只是没等到国家管,CTO先把场子搞砸了。从2017年年中起,左奇忙着打官司,基本没跑业务,身心俱疲。
经过2015年的准备,2016年的蓄势,全中国的现金贷业务在2017年走向集体狂欢。2017年下半年,排名前30家的现金贷平台,平均每家每天借出金额达1个亿。
这场盛宴的巅峰,在罗敏带领趣店在美国上市时到来。罗敏对媒体声称:“凡是过期不还的,我们这里就是坏账。一律不会催促他们来还钱。你不还钱,就算了,当做福利送你了,就这样。”
趣店的财务数据显示,拜现金贷业务爆发所赐,2017年公司上半年净利润为9.73亿元,同比增长695.25%
“为什么可以做慈善?因为他利息年化都500%,坏账一半照样赚钱。”左奇说。
这,就是左奇所在的风口浪尖。
到2017年年底,左奇和老大等来了他们的仲裁结果。CTO败诉。央行、银监会也同时出台了现金贷的管理条例。现金贷新规的严厉程度前所未有,明确了对无牌从事信贷业务的监管态度。
“这个行业就算彻底凉了。”左奇说。
3
左奇目睹,现金贷这个高速发展的赛道孵化了各种“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”的商业模式。
“那时我们碰见一个人,年纪比我稍大一两岁。他连流量都没有,只是撮合有流量的人和需要流量的人(比如把当时左奇的团队介绍给金融机构)。”一年多时间,这人就这么赚了一个亿。
左奇觉得这模式“很纯粹”。他和老大决定试试,说不定自己也能干。做了两个月,他发现事情没有没那么简单。
他们没有强大的资源和关系,商务能力不行,也没有那么多资源,无法简单复制别人的成功。
现金贷凉了。左奇和老大琢磨着做点其它事。他俩心急火燎地到处看项目,先看中一个农业B2B项目。几个人一开始聊,就想怎么“快速变现”。
回想起来,左奇认为现金贷导流业务取得的爆发性成功,让彼时的自己“极度狂妄”,太过急于求成。他和老大觉得没有什么生意是不能做的,仍然在“赚快钱”的惯性思维里。
这个农业B2B项目变现起码要5~10年,挣不到快钱,当然就砍掉。他们还考虑过做一个“趣头条”,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放弃。
辗转几轮,左奇最终锁定小视频。“我觉得这个事情很牛。用户既是内容的生产者,又是内容的消费者,不需要买版权,而且盗取用户的内容,用户维权的成本很高。”
左奇发现,十几年前有“糗事百科”,六七年前有“暴走漫画”、“百思不得其姐”,到“内涵段子”,到“火山小视频”、“快手”,用户不是跟着品牌走,是跟着内容走。而当时抖音只有一千万用户。
简单一分析,他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干。
没有钱,没有内容,也没有用户,怎么办?
“我先去偷,去抖音快手上面扒几百万的资源,然后通过数据分析,筛选出用户真正喜欢的内容,初始化到我们的APP里面。”
内容有了,接下来就是推广。左奇做过贷款、移动互联网的产品,推广移动应用他最拿手。很快他就完成初级积累,拿到了一百万的用户。
但随着用户数量飙升,他们带宽撑到了以T(千兆)来计(家庭是以兆来计,服务器带宽也是多少兆)。要保证用户的体验好,不卡顿,对于开发的难度非常高。存储费用非常高,团队前前后后烧了上百万。
成本太高,他们尝试去融资。但三个人的公司,只有一个全职开发人员,产品也没有社交基因,风投看不上。他们问左奇:已经有抖音快手了,你凭什么超过他们?
左奇答不上来。“我只能证明自己的假设,就是用户跟着内容走,不跟着平台走。但这对风投来说没有意义。”
2018年春节后,左奇和团队商量,觉得业务不能这么玩下去,要去找一些支撑。当时他们琢磨着给别人做外包,把公司撑下去。
“我们当时完全是为了做而做,为了创业而创业,违背了做事的法则了。”
意识到这点,左奇思考了几天,就提议大家散伙。
4
2018年4月,左奇离开北京,飞到兰州。他跨上一辆自行车,从兰州骑到西宁,又从西宁骑到青海湖、可可西里。
离开北京之前,他每天都在图书馆待着,但内心无比焦虑,一天都待不下去了。
“我想自己一手好牌,开始高开,一下子垮成这个样子。这是为什么?”
左奇提出散伙时,讲了自己的几点理由。最核心的一点是“错误地把运气当成了能力,太膨胀了”。
膨胀的还有许多其他同行者。在现金贷这个高速发展的赛道上,他见过一个融资成功的人,巅峰时每天利润2000万。他自以为“老子天下无敌”,超越BAT都不是问题。
左奇告诉我,最后这个人“死”得很惨。
团队散伙后,左奇逼自己静下来。他觉得只有静下来好好思考,才能琢磨出一个大家认可的方向,再纠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去做。“不管最初赚钱不赚钱,都要去干,不是三个月不赚钱就不干了。那不叫创业,叫瞎折腾。”
左奇总结人生第一个阶段,会做别人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,容易从众,没有自己的想法。第二个阶段,人有了自我意识,想去做个自己的事,比方当厨师,做老板,去创业。这个阶段特别容易“瞎折腾、走极端”。
他说:“比如想去创业就去创业,需要哪些核心要素,只考虑很浅的层次,不考虑是否有能力去搞定这些事情,10个点只考虑一个点,大部分创业者死在这个地方,包括我。”
在创投空间创业小视频时,左奇旁边的一个办公室,四个月换了六家公司,来一拨死一拨。
“他们就是想当老板,因为感觉当老板可以赚钱、自由,但是你凭什么来当老板,有什么能力,商业模式是什么,都不知道。”
回顾自己小视频创业,又何尝不是这样。他认为看对了方向,但忽略了自己在技术、资金方面明显的欠缺。那时他读了芒格的书,很认同书中的一个观点:当你手上有锤子的时候,你看整个世界都是钉子。
“任何一件事情是多面的,每个人能积累的认知,就那么一两个方面,妄图以一两个维度来看这个世界,始终拿着一套方法论怼这个世界。很可笑,也很无知。” 他说。
毕业来北京时,左奇告诉父亲,创业可以学到比进大公司打工更多的东西。事实也是如此。在互联网这个高速变化的产业,他看到了最前沿的变化。胆量,对世界的认知和毕业前都大不同。
接下来呢?要继续创业吗?他并不想“为了创业而创业”。他也不想去找一份工作上班。就算年薪能拿几十万,但他问自己,那是我要的吗?
在西宁骑行时,大部分时候是左奇一个人,偶尔碰见几个同行者。
中午气温都还是零下,太阳照在身上没有感觉。他每天骑行十几个小时,一共骑了1700多公里。那些困扰他的问题,暂时都不见了。
5
今年5月,左奇给我发消息,说要找我聊聊天。他很早就开始关注“交易门”,我们加了微信好友,但从没见过面。我的微信备注里,他还是“美股交易员左奇”。
联系我时,左奇已从青海回到北京。他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就去图书馆看书,一直待到闭馆回家睡觉。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。他想研究一些投资的书籍,积累对世界的认知。
“还是感觉太孤独了。人是社会化的,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和社会有交集。”
左奇给自己定了个目标:每周要跟两个人面对面打交道。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,他就去面试。但面试不是为了找工作,只是为了聊天。
某天,他突然在微信中翻到了我,专门坐火车来上海找我聊天。
在接下来这半年时间里,我得以更近距离地观察左奇,这个能量超强、聪明却带点老成、讲到激动处唾沫四飞、用奇思妙想把满屋子人逗得哈哈大笑的年轻人。
大部分时候,我会忘了他只有22岁。
我最近一次见左奇是2018年的11月。在上海咖啡馆里,他说自己以前错误地把“追求成长”当成了价值观的全部,走进了狭隘的误区。
我们大概聊得太尽兴,忘了控制音量。咖啡馆里邻座的女士恶狠狠地走过来,大声对他说:讲话小声点,太讨厌了。
前几个月,左奇申请了清华大学金融工程的硕士。他本以为就读的学生各式各样,自己可以向他们学东西,扩张认知。被录取后,左奇找老师要了一份名单,一看,学生全是干金融的,他兴趣全无。想了两天,他决定不去了。只是为了混文凭有什么意思?
生活并不能停滞。左奇一直在琢磨自己能做什么。不过对未来现在左奇不那么着急了。他这半年一边交朋友,一边思考,更看重分享、协作、交朋友的这个过程。
左奇更庆幸的,是自己走出了赚快钱的迷区。“如果走不出来,认为自己很牛逼,就是没有搞清楚这是你的运气,还停留在过去。”
他身边许多以前做现金贷、赚快钱的人,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没劲。这他也理解。他说,正常人赚一千块分泌多巴胺是1,赚快钱一百万分泌1000,之后再赚一万的时候,只分泌1%的多巴胺,当然没什么劲了。
除了人生的第一、第二个阶段,左奇现在理解人生还有三、四两个阶段:做自己该做的事情,做天让你做的事情。
“我很年轻,见证了一个行业的疯狂,从零到巅峰到破灭。我赚过快钱,又垮下来。经历了创业后内心的膨胀到绝望,再到破灭,重新燃起希望,再到彻底洗白。我觉得经历这些,很爽。”
*注:本文内容均来自于真实采访,非小说杜撰内容。应采访者要求,本文所用名字均为化名。
*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,不代表XVC立场